浮光弄色-第24章 迷雾初散,心门再启
大师兄
4 月前

山风由北而来,穿过满是青苔的石壁与枯枝交错的林隙,吹过岩崖间一株半枯的老松,枝干作响,如夜半旧钟。 晨光尚未破晓,天边只泛着微微的鱼肚白。 乌鸦栖于枝头,悄无声息,却已凝视下方许久。 那是一座寺,隐在东都边境的山林深处,旧名“伏云”,早年曾香火鼎盛,信徒盈门,如今却早已荒废多年,残檐断瓦,殿门半启,铁钟锈蚀,佛像塌裂。 一只野猫伏在石阶尽头,眼如琉璃,直勾勾望着寺院深处。 那儿的黑暗,如墨色潭水,仿佛能将晨光一寸寸吞噬。 风卷过殿前断壁残垣,拂起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灰,化作尘沙飘散于空中,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,在呼吸。 殿中无香。供桌上只剩一座佛龛,龛后壁上裂开一道缝,似是雷击留下。尘埃中,一只稚嫩的手指正紧紧按住龛角,指节青白,沾满泥灰。 “救……救……救命……”极低的呓语,仿佛从地底传来,声音细碎颤抖,几不可闻,却在这空无一人的晨曦里,像利针一样刺破空气的平静。 忽有乌鸦惊飞,自寺后山墙飞起三两只,扑棱声如布帛撕裂。 而那句低语之后,黑暗再无声响。 寂静,却更可怕。 寺门前,几道脚印新现于覆雪未融的石阶上,细瘦的、浅浅的,一直延伸入那未曾打开的主殿门槛下。 风吹过,雪尘复又掩埋,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从砖缝间、木梁下渗出来,如一条醒着的蛇,慢慢爬进空气里。 …… 那是晨钟尚未响起的时分,连天色都未看清真颜。而此刻,这东都边陲的一座死寺,却像是先于天明苏醒的怪物,张开眼睛——等着谁来叩门。 雪线未退,朝阳仍未升起,林间忽传来一阵低缓佛号,声音沉稳悠长,仿若从晨雾中飘来: “南无阿弥陀佛——” 那是一位老僧,自山道尽头缓缓行来。 身形佝偻,身披褐灰旧衲,手中拄着一根木杖,每一步都像是踏着时间的年轮。 腰间挂着一只破布香囊,随风轻晃。 他的脚步不快,却极稳。 行至寺前石阶时,他略一停顿,微微仰头,看向那已经半塌的殿宇。殿檐之上,几只乌鸦扑翅飞远,空气中仍残留着先前那未散的血腥与寒意。 老僧眉头轻蹙,低声念了一句佛号,便一步步踏入了这死寂的殿堂。 堂内昏暗,尘埃翻飞。阳光尚未照进来,一切仿佛静止。 “阿弥陀佛……” 他走至佛龛前,目光下移,忽然定住。佛龛边的砖缝间,有微不可察的颤动。 那是一个孩子,衣衫破旧,小僧装束,全身蜷缩在佛龛后,双目紧闭,唇角微微颤抖,身上尽是泥灰与血迹,仿佛在无声地求救。 老僧心下一紧,蹲身将手搭在小沙弥肩头。那一刻,小沙弥似感受到温热的触碰,陡然睁眼,眼中尽是惊恐,喉咙中溢出破碎的声音: “师父……它……它还在……它还在那龛后……” 话音未落,他已昏厥过去。 老僧神色微变,连诵三声佛号,将小沙弥轻轻抱出。 当他转身离开时,那裂开的佛龛后方,仿佛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传来——如孩童的叹息,又似某种东西正缓慢地闭合。 老僧脚步未停,眉宇紧锁,低声道: “孽障……怎会残于此间?” 而他怀中的小沙弥,仍紧紧拽着他的僧衣,即便昏迷,指节也未松开半分。 这一夜未明的晨曦里,那破寺在身后沉沉闭合,如巨兽的唇齿,封住了不为人知的黑暗。 天色已亮,东都西巷的医坊却仍未开门。 晨风卷过白墙黛瓦,带着昨日残雪未融的冷意。 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,一位年轻药童打着呵欠,正欲出门打水,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脚步。 石阶下,一位灰袍老僧静静立着,背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孩子。 那孩子脸色青白,嘴唇干裂,呼吸虚弱得几不可闻,衣角隐隐血污,却已凝结成暗色的块状。 他眼神空洞,喃喃而语,却语无伦次: “……他们都去了……门关不上……手……好冷的手……影子……不见了……” 药童只觉背脊发凉,连忙唤来主事大夫。 老僧缓缓将小沙弥放下,双手合十,低声道:“劳烦诸位,为这孩子续一线气息。” 那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难以违逆的安定之力,仿佛在这短短片刻间,就让周遭的混乱与惶惶平息了下去。 主事大夫是个五旬老者,行医三十余载,自认见过奇疾百状,此刻也不禁皱眉。 他伸指探脉,皱眉更紧:“心神不聚,魂魄似离半身……怕是惊魇所致,但这脉象……像是……有人在他体内动了手脚。” “有人?”药童一愣。 老僧站在一旁未言,只是垂目凝望地上的小沙弥。 “更像是……他自己‘开了门’,让什么进来了。”大夫喃喃,语意愈发玄奥,“这不是中毒,也不像邪祟……但他脑中似有一团雾,封了记忆,亦封了心智。” 药童轻声问:“他一直说‘无影门’,是那处寺庙的名字吗?” 大夫摇了摇头,未敢轻易下定论。他为小沙弥针灸调息,喂下安神药汤,终是让孩子沉入昏睡之中。 老僧走上前,垂眸凝视那孩子的面容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他口中轻念一声佛号,低声问道: “此坊可有专治‘心迷魇扰’之人?” 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,迟疑片刻,道:“若是这类症结,须得请城西的‘镜心堂’何夫人一试……但她近年不轻出诊。” 老僧点头:“那便请她来。” 语气平静,却似已有定夺。 大夫微觉惊讶,刚欲询问身份,却见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,递了过来。 那木牌古旧泛黄,上刻两个篆字:“空影”。 大夫一见此物,神色顿变,竟下意识地躬身施了一礼。 老僧收起木牌,转身走到窗前,看向院外那团正在升起的晨雾。 “这孩子……若真是从那座‘无影门’出来的,恐怕不仅是他的问题。”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像是对自己说,又像是说给那沉睡中的小沙弥: “门,一旦开过一次,就不会轻易再关得上了。” 夜色已退,朝曦未明,镜心堂却早早开门。 这东都有名的医坊静立在玉霞桥西侧,院内松柏成荫,石径曲折,常年药香不散。今晨却少了往日的悠闲,多了几分异样的安静。 “将他放在那张榻上。”何夫人披着一袭青色长衫,鬓边银丝整洁贴服,虽年近半百,却仍容貌端凝,语声平稳带威,显出旧年行医世家的底蕴。 榻上躺着的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,僧衣破损,鬓发黏血,气息浮沉不定。 衣袍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,但指尖仍紧紧攥着一枚铁片般的碎物,嵌入掌心皮肉,未曾松开。 空影立于榻侧,神色平静,垂手而立。他并未多言,只在孩子身边站定,双眼微垂,似在默诵经文,眉心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。 何夫人一边为小沙弥清洗伤口,一边低声道:“他是你徒儿?” “不是。”空影回得简短,“是我路过时,听得寺中有异响……救下来的。” “那你怎么……”何夫人抬头,却在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极静极深的光,像是沉入千年古井之水,淡淡回映着火与血的残影。 她顿了顿,低声改口:“这孩子情况极差,神志虽未散,却不知遭了何种惊吓,已说不清完整的话。他口中反复念着……‘无影门’三字,可知其意?” “……”空影未答,只道:“他该保住命?” “命能保。”何夫人抹去孩子额角汗珠,取银针定神,“但心魄未稳,怕需借‘摄魂香’引导。” 空影轻声念了一句佛号,似是默许。 窗外晨光渐白,堂中药炉升起薄烟,一丝香气悄然飘荡。榻上的小沙弥微微一颤,嘴唇翕动,喃喃又念起那三个字。 ——“无影……门……” 何夫人心头微凛,空影却眉心一动,低声诵出一句不知年代的偈语: “无影者,行于明世之暗;有门者,通幽渊与人心。” 何夫人眼神微变:“你果然知道。” 空影只是微笑,不置一词。那笑,带着一丝悲悯,一丝……旧伤。 香烟缭绕中,榻上的小沙弥眉心微蹙,唇角翕动,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。 他仿佛跌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梦。 那梦里,天地是灰的,雾气漫天,不见日月,也无风声鸟鸣。仿佛一切声音都被一张看不见的薄膜隔开,耳边只剩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心跳。 他站在一条极长极长的廊道之中,两边皆是闭合的石门,门上没有锁,却无一能推开。 他赤足而行,脚底踩着冰冷的石砖,石砖上刻满了看不懂的咒纹,线条蜿蜒如蛇,仿佛随他脚步而微动。 前方的尽头,是一面镜。 镜中并无他自己,而是映出了一张苍白至极的脸,那脸看不清五官,只能看到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似眼非眼,像是在盯着他,又像是在吞噬他。 “走不出去的……”一个女声悠悠响起,不知从哪处传来,带着令人胆寒的温柔。 “你已进了门……还想回头么?” 小沙弥想哭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 下一瞬,四周门扉齐齐震动,有一道门缓缓开启,门后漆黑如墨,有人影站立其中,高瘦如竹,垂着头,看不清面目,身后却拖着极长的影子,像一条蜿蜒的锁链,从门后蔓延至他脚边。 那影子缓缓探出一截,微微一颤,如蛇探首。 “来吧,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……” 那人影开口,无声而诡异。 小沙弥想后退,却发现自己的双足已被影子缠绕,一寸寸往那敞开的门口拖拽。 石砖上传来轻响,他低头,看到脚边那片刻文已亮起猩红的光,仿佛血从纹路中缓缓渗出。 “小师兄,别怕——” 忽然,梦中传来另一个童音,清亮却颤抖,似在哭,也似在喊。 他回头,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缝中逃出,身上裹着斑驳的袈裟,一脸血泪地望着他,嘶声道: “快逃!‘门’已经选了你!” 梦至此处,小沙弥猛地抽搐一下,喉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呓语,猛地坐起—— “无影门!” 药炉边,空影的指尖轻轻一动,压住榻边乱跳的脉搏,一掌覆在他背心,将他重新安抚。 “魂未归位,不可扰。” 何夫人惊讶之余,低声道:“你知他所见为何?” 空影轻轻摇头,声音低沉而悠远: “他入了‘无影门’的梦,这梦……不是凡人之梦。” 他没有说完的,是:这种梦,十年前,也曾有人做过。那人如今——生死不知。 晨光未破,天色犹如浸了墨的宣纸,只在东方边缘微微泛白。城中一隅,老槐树影斜斜覆在屋檐之上,一片清寒。 捕房小院,尚无人语。风掠过院中残雪,扫落几片尚未完全熄灭的灯灰,扑簌声似鬼语低喃。 屋内却已有人起身。 唐蔓立于铜镜前,正系上腰带。 她着一袭乌青缉捕长袍,衣料质厚而不失修身,袖口隐有深纹,腰间铜扣森然,斜插着一柄窄口匕首,光未照而寒气逼人。 她身形颀长,肩不宽却挺,步履沉稳中自带杀气。 五官并不艳丽,却凌厉得叫人难以直视,眉如远山,唇不点而红。 她素来不喜脂粉,发以乌绫绾起,只插一枚银簪,簪头铸着一朵未开的梅。 她并未佩剑。 那柄出鞘即血的“断红”藏在她床下,除非动真格,她从不让它离鞘。 唐蔓站定,伸手将袖口一掸,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上——早已凉透。她却并不在意,只将茶盏旋转半圈,如同为这日定下气数。 就在此时,门外响起急促敲门声—— “唐捕头!我是罗子贤,有急事!” 她未动,只微偏头侧听了片刻,确定声音无异,才一步开门。 寒风灌入屋内,吹得她衣袂微起。 门外之人是她手下巡街的衙役之一,面色泛白,额头有汗,显然是急奔而来。 “什么事。”她语声淡,带着不容迟疑的锐意。 “北郊伏云寺——出事了!” 唐蔓眉头微动,眸中光芒一凝。 “那不是早废了的地方?数年前就无僧居住。” “是。可今晨有人上山砍柴,听到寺中有……小孩哭声。”罗子贤吞了口唾沫,“我们赶过去查看,寺中侧殿一室血迹斑斑,地上还有孩子的衣裳……” “都死了?”唐蔓语气未变,却如冰刃入水。 “不……还有一个活的。是个小沙弥,全身是伤,神智不清,口中只念着几个词……什么‘无影门’、‘门开了’、‘没有影子’之类的话。” 唐蔓静静听完,一言不发地转身入屋。 片刻后,她已换好外出披风,取下断红剑匣背上,却仍不佩剑,只携空匣而行。 她从不显锋芒,但所有人都知道:一旦她背剑出门,东都的风就要变了。 临出门前,她回头看了罗子贤一眼。 “谁发现的那孩子?” “是个老僧。”罗子贤答,“模样古怪,自称‘空影’。” “空影?” 唐蔓轻念此名,眸中多了一丝莫测的光。 她从未听过这名字,但直觉告诉她——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,也不会是一件普通的案子。 她踏出门槛,夜风卷动披风,黑袍如刀,猎猎作响。 这一日的东都,注定将被染上一层不同的晨雾。 晨色如洗,薄雾缭绕,山脚之路蜿蜒曲折,荒草夹道,两侧松柏沉默无声,风吹枝动,像有目无神的眼在注视一切。 唐蔓立于山道尽头,仰望那早已被弃废多年的伏云寺。 殿宇残破,瓦片歪斜,香火已灭多年。寺前一株老槐歪脖扭枝,恰像一只枯鬼的手,从晨雾中探出,招引不知命运的旅人。 她未带一人,独自上山,只带一把断红,一身冷意。 伏云寺的大门虚掩,推开时发出一声木哑轻响,似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醒。 寺内一片静寂。没有香客,也无僧人,只有破旧蒲团上落满的尘埃,仿佛年年有人静坐,却无人曾开口言语。 唐蔓脚步极轻,她眼神极稳。 她一路走入偏殿,那正是衙役所说,发现幸存小沙弥之处。 刚跨入门槛,一股微不可察的血腥味,混合着残香灰的气息,扑鼻而来。 那不是鲜血的腥甜,而是久藏之后,被冷风晾干的沉涩。 唐蔓低头,只见地砖一角有未彻底擦净的褐红斑痕,呈半凝半涂之状,延展成诡异的纹路。 她蹲下,取出手帕,蘸水轻轻拭拭斑迹——那血并非四溅状,而是极细致地铺开,像是画出来的。 “不是争斗造成的。”她喃喃,目光转向屋中。 破碎的蒲团、倾倒的香案……看似混乱,却细看之下,没有翻动痕迹。香灰堆积均匀,蒲团破口整齐,墙角蜘蛛网未曾破裂。 “没有搏斗。”她站起身,“有人刻意伪装了‘混乱’。” 她眸中寒光一闪,绕至香案之后,蹲下掀起那一张灰布蒙布——底下本是供奉佛像之所,却空空如也,连底座都已掘空。 “……有人挖走了什么。”她喃声。 目光顺势扫过屋内,最后停在最角落那张旧经案前。 那是一张连灰都积出裂纹的案几,但角落一处却干净得异常。 她上前,将那块刻意放斜的经卷移开,灰下赫然显出一道圆形的痕迹——是人的足印,但足型极小,非成年之人。 “……孩子的足印。” 她轻声吐出这四字,忽然眉头微蹙。经案下,不知何时积起一丝风。微凉,却似从地底吹来。 她俯身,伸手探入案下——竟掀出一层石板! 石板之下,并无密室,却有一道符纹,半尺宽,如线条勾勒,遍布灰白之下。 唐蔓站起身,取火折小心点燃,蹲下照看。 那是一道阵。 线条虽淡,交错之处却异常精密,隐有“封锁”、“指引”、“聚念”三重脉络——她不是修阵之人,却也一眼看出,这是古时秘用的“摄魂阵”残式,已不可全破,却仍存凶意。 她站定,周身衣袂微震,目光缓缓扫视整间偏殿。 无尸体,无挣扎痕迹,却有阵,有血,有脚印,有引人下坠的“静”。 “是有人将他们‘引’来。”她低声,“不是抓,是诱。” 伏云寺之中,没有鬼气,却比有鬼更寒。 她缓缓抽出剑匣中的断红,剑未出鞘,却已有清音震颤。 “空影……老僧。”她低声喃语,“你真的只是巧遇?还是……你早就知,这里,会开一道‘门’?” 她转身,出了偏殿,山风正吹落屋檐积雪,纷纷洒落,如白骨雨下。 而此刻的唐蔓,已步入一场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幻境之谜。 午时未到,天光却早已发白。冬云压顶,城中街巷一片沉沉,行人稀落。 唐蔓着墨蓝缎面裘衣,内衬束身劲装,腰间悬着捕司腰牌与短刃,马靴踏雪无声。 她步履极快,但并不急促,目光沉稳如水。 身后两名捕快紧随,一人背刀,一人执缨枪,俱是她亲带的得力人物。 “堂头为何亲自前往?”背刀的捕快小声问。 “这案子不寻常。”唐蔓目不斜视,语气平静,“我怕迟一步,就有人被‘销声’。” 三人拐入巷中,镜心堂坐落于巷尾,前檐雕花古旧,屋顶一排小瓦,铜铃随风作响,却不显温馨,反添了几分静谧森寒。 院门未闭,入内却无半点药香,反而隐隐带着灰木与苦叶的味道。 院中一名小厮见他们,赶忙躬身行礼:“大人……那位老和尚,在后院照料那孩子。”他声音有些发颤,“那孩子,一直昏着,不肯开口,昨夜还在梦里哭喊……” “带我去。”唐蔓简短地道。 穿过一片幽廊,抵达后院,几株落尽叶的梅树下,一位僧人正垂首坐于石台边,手中持着一柄不染尘的拂尘,神情平淡,似正沉思,又似早已洞察四方。 唐蔓脚步放慢了些。 那僧人年纪看着至少六旬,鬓角已有霜白,颊边也有细纹,却不见一丝老态。 双目微垂,神色祥和,坐姿却端正如松。 身上的灰色僧袍布料陈旧,袖口略有磨毛,却平整得如新洗,连一丝折痕都没有;鞋履也是素布所制,却干净整洁,没有半点泥迹。 他气质奇异——既不若寻常佛门之人那般枯寂慈善,也不像江湖浪客带着锐气煞风。 他身上没有杀气,也无修者的灵息,却有一种极其危险的“稳”。 就像一柄封鞘的长刀,刀气不见,但你知道,只要他想出鞘,就绝不会是为了好言好语。 “阁下就是……空影大师?”唐蔓语气不疾不徐,踏进院中。 老僧缓缓抬眸,眼睛极亮,不似老者浑浊,反倒像是多年未动的清泉,一眼望去,竟让人无法判断他在思索何事。 “贫僧不敢称‘大师’,空影不过旧名。”他声音极轻,却穿得极远,“姑娘唤我‘老和尚’,便足矣。” 唐蔓停在三步之外,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掠过,道:“空影老先生是昨夜将小沙弥送至此处的?” 空影颔首,淡然答道:“是我。” “可否请教,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伏云寺?” 他微微一笑,不是为自己辩解,反而是似笑非笑地问:“姑娘是来查案,还是来查我?” 唐蔓一顿,没笑。 “是都要查。”她目光不动,“伏云寺一案,已卷入数名幼童失踪,涉及地契归属,牵连极广。阁下既为唯一目击者,我身为捕头,有义务弄明白一切。” 空影轻轻点头,目光忽然落在她腰间的断红短刃上。 “此刃……”他缓缓道,“可斩妖,亦可斩人。” “也可斩假象。”唐蔓淡淡接话。 两人四目相对,一动不动。 过了片刻,空影才缓缓道:“贫僧那晚确是偶至伏云寺,原意是去旧友处诵经借宿,却未料途中听得异声,探入之后,所见所闻,至今仍心有余悸。” “那孩子逃出时神智已乱,口中念的‘无影门’,你可听懂?”唐蔓忽问。 空影低垂的眉毛稍稍一动,似是想起了什么,却未正面答复:“那并非此世所有之语。” “你是说……那孩子在说梦话?” “不,是‘他们’教他的。”空影缓缓起身,袍角轻拂,不带半点尘土。 “谁是‘他们’?”唐蔓皱眉。 空影负手而立,抬头望向天色低沉的云层,语气悠悠: “我见过那种目光——黑暗之中被拖走前,孩子眼里不是恐惧,是熟悉。” “那不是第一次了。” 唐蔓屏息,望着他那仿佛隐有悲悯的眼神,只觉寒意自足下升起。 ——镜心堂的风,忽然大了一些。 空影踏入门槛,步履如旧石敲风,无声却沉稳。 唐蔓紧随其后,轻轻掩上门扉。 屋内药香未散,纸窗上映出一炉微熏的药盏,轻烟弥散。 四周帷帐低垂,隔出些许暖意,仿佛是故意想要遮住屋中那一张过于瘦小的身影。 唐蔓站定片刻,目光才落到床榻之上。 那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童,面容消瘦,双目紧闭,额角贴着冷敷,唇色苍白如纸。 他的面貌寻常,衣着破旧,腰带却打得一丝不乱,像是被人严令管教过的模样。 此刻虽卧床不动,却不似沉睡,更像是陷入了某种“半梦半醒”的泥沼。 唐蔓蹲身细看,皱眉低声道:“他这是……还未醒么?” 空影站在她身后,答得极轻:“醒过一瞬,又沉了回去。他的神魂未散,却……不在此间。” “你是说,他的意识,还困在某个地方?”唐蔓抬起头,眼神愈发凌厉。 空影不语,只轻轻一抬拂尘,那帘帐轻摇了一下。 就在那一瞬,小沙弥忽然动了。 他没有睁眼,嘴唇却微微翕动,似梦呓,又似低语。 唐蔓侧耳细听。 “……门……影……不归……” 声音极轻,像是月夜里迷路孩童的呢喃。 “你说什么?”唐蔓轻轻问了一句。 孩子没有回应,只是眉头微蹙,神色痛苦。 忽而,他一只手猛地伸出,在空中虚虚地抓了抓,像是要从什么地方挣脱出来,口中语速渐快: “……那门……开不开……不能回去了……他们……都在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便忽地抽搐一震,牙关紧咬,眉眼间像是压着千斤寒霜,额间冷汗涔涔而下。 唐蔓连忙扶住他肩头,却觉这孩子瘦得只剩皮骨,整个人轻得如同空壳,偏偏又在极力挣扎,似乎正被什么不可见之物牵引着魂魄。 她沉声道:“他到底在说什么?什么‘门’?什么‘回不去’?” 空影眼中浮起一丝幽光,低声念了一句佛号,才道: “他口中所言,若我所料不差,应是——无影门。” “果然……”唐蔓眼神微寒,“伏云寺案发之前,已有三个孩童接连失踪,一人死尸流入下水渠,面部扭曲;一人回家半月后自缢身亡;还有一人至今未归,家中佛堂门上,留着手印与血花……一模一样的印记。” 她缓缓站起身,步伐极稳:“而你也在场。” 空影没有否认,只缓缓抬手,拨开窗纱一角,遥望远处阴云沉沉的山线,语气幽远: “那门……不是为人而设。” 唐蔓回身,直视他:“那为谁?” 空影目光定在窗外,语声轻如钟声叩木: “为……他们。” 一阵风吹过,掀起地上一角灰布,那孩子又发出一声呓语,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: “……他们……还在看着……他们……没走……” 唐蔓神色微变。 她从不信邪。但她知道,若连孩子都不敢回忆的梦——绝不会只是梦。 她缓缓抬头,看着空影的背影,第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: “你,到底是谁?” 空影没有回头,只是缓缓合起手中拂尘,似在合一段旧事,也似是在,为过去送终。 “……昔年陇西,鬼火照山,千灯为路,万僧不归。” “我曾,在那场光与影中,走得太近。” 唐蔓从镜心堂走出时,暮色正浓,夜未沉,风已凉。 天色微晦,胡同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,像是藏着什么不愿言明的低语。 她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素静的医馆——空影没有送她,只是在她起身时淡淡说了句:“若真想查,伏云寺之下,自有痕迹。” 她当时未言语,此刻却倏然顿步,目光一沉,长袖微扬间,已唤来两名随行的捕快。 “备马,我们回寺一趟。” “现下?” “此事拖不得。”她语声不高,却透着不可置疑的冷意。 伏云寺不远,隔着东都最西的一座小山。月未升,山道阴沉,草丛中不时传来虫鸣,却更显四野空旷。 唐蔓立于山脚,换下了官服外衫,披上一件灰袍,一步步踏入那幽径。两名捕快紧随其后,却不敢出声打扰。 夜风吹得枝叶摩挲,一声一声,像是有人在树下低声哀吟。 她没有回头。 伏云寺依旧寂静。破旧的山门在夜色中像一双紧闭的石眼,冷冷注视着来者。唐蔓轻推门扉,旧木吱呀作响,那一刻,连风都似乎停了半瞬。 寺内空无一人,香案积尘未除,佛像依旧俯首低眉。血迹早已风干,但那气息——那股仿佛藏于庙宇阴影里的残魂——仍在。 她没有直接进正殿,而是径自绕过角门,走入昨日她曾站过的小院,那片原本堆满木料、柴草与破布的空地。 她站定,回忆起空影所说:“那印记,非寻常血痕,而是‘阵’。” 唐蔓缓缓蹲下身子。 她昨日只觉这些血痕怪异,却未敢妄言。此刻清扫一番,剥开干涸血迹与尘土,便可见地砖之下,果然隐隐有刻痕。 细细连线、辨形,竟真似一个阵。 非正统佛门之阵,也非常见军中布势,而是……更古老的样式。 她轻唤:“拓印纸。” 随行捕快赶紧取出纸与炭笔,铺在地砖之上。唐蔓亲自按住,用最稳的手法,一笔一划地将这整块阵形拓了下来。 阵图完成那一刻,捕快悄声道:“大人,这……这不像什么善法之阵。” 唐蔓没有回应,只是盯着阵心的一个符号,那符号像一个“目”字,又像一枚开裂的眼瞳,极为诡异。 她低声自语:“无影门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” 夜风拂面,佛殿之上的铜铃忽然自响,空无一人的寺中,传出一阵极轻极远的念经之声,又仿佛只是夜风穿过破瓦间的回响。 唐蔓望向佛殿,目光沉了沉。 “把拓本送至捕司案馆,调取前朝阵法与民间秘教图录核查。”她站起,掸去膝头尘土 夜已过三更,东都捕司衙署。 夜灯如豆,案房中静得连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。 唐蔓披着外袍立在案架前,手中持着拓本,将其按在一册《秘阵图录》上,一页页比照核对。 旁侧的捕快抱来数卷旧卷宗,低声道:“大人,这是前朝三十三年所存与‘古阵血符’相关之案,一共七宗。” 唐蔓接过,只扫了一眼,就已眉头微蹙。那些案子几乎无一例外,都记载着几个关键词:“血”、“目印”、“失踪”、“迷障”。 她将一册名为《西边谷灵案》的卷宗摊开,手指一顿,落在一行旧字上—— “据当事人供述,夜中有目印浮现,心智混乱,同行者皆失,唯余其一人逃归,后续接手者为‘密线掌报人,秦淮’。” 唐蔓低声道:“果然又是他……”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,低声自语:“无影门、阵法、幻象、血引……这些案件背后,似乎都绕不开一个人。” 捕快迟疑地问:“大人,您说的是……秦淮?” 唐蔓点头:“不错。你们都以为秦淮只在江湖贩毒、夺势、行杀之列,实则他是朝廷密线中极少数——懂得‘非形之法’之人。” 她在桌边坐下,语气低缓,却透出沉沉警觉。 “只要是类似的失踪案、秘阵案,十年内,皆绕不过他。他是消息汇流者、线索交集点,朝中将他暗列为‘密报中枢’。” 那名捕快惊讶:“可秦淮如今……” 唐蔓抬眸看向他,冷静道:“失踪,甚至……可能已死。” 捕快迟疑了一瞬,小声提醒:“据说,朝廷刚刚另立了新中枢,好像是一个叫景曜的人,从浮影斋调过来。” 唐蔓未答,只沉默半息,起身,披好外袍,将拓本小心卷好,封入锦袋。 “既如此——”她冷声道,“那我得去找找这位新任‘密报中枢’了。” 她走出案房,回头只留一句: “若他真能接下秦淮的位置……这局,兴许还有一线生机。” 灯火微晃,暗影伏地如蛇,隐隐透出一丝将起未起的风雨。 搅月楼,位于东都偏西一隅,曾是秦淮治下最隐秘的据点之一。 外表不过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宅邸,青瓦灰墙,庭院不甚宽敞,花木也显杂乱。 然而如今,这里已悄然易主,成了我景曜新的驻地。 楼前那块刻着“搅月”二字的木匾,墨迹未褪,却早失了昔日森然威势,反而平添几分市井藏锋的意味。 日头刚过中天,院中热意浮动。 院墙之内,隐约可见几道人影来回穿梭,虽着仆衣,却步履轻盈,举止利落,皆非等闲之辈。 他们是我自秦淮手下收编而来的旧部,经过一月的整顿与磨合,如今已纳入“影杀”旗下,暗中重新编列,隐于搅月楼各处。 楼内比起从前,多了些烟火气。 西厢的窗户开着,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窗前,手中捧着一碗汤羹,舀一口尝一口,唇角噙笑——是小枝。 她坐在我膝边,小脸未褪病色,眉眼却早已复了灵动。 她今日穿的是我新叫人做的月白细棉襦裙,袖口绣着几朵素雅海棠,腰间系一根青绦细带,将她纤腰束得盈盈一握。 她一边嚷嚷着要熬汤水,一边偷偷看我反应,那软声软语、娇憨作态,恰似一只刚从雪地里跑来的小猫,毛茸茸地黏人,惹人怜惜。 “公子~你说,今天这汤好喝,是不是因为我亲手切了姜片?”她转头看我,一副邀功的模样,软糯嗓音里透着点娇气。 我含笑不语,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:“那是自然,你切的姜,哪怕放多了,也是香的。” “哼,那你要不要再喝一碗?” “要是你亲喂,我便喝。” “公子坏。”小枝红了脸,小声嗔了一句,又往我怀里挪了挪。 就在这时,柳夭夭一脚踹开东侧房门,长裙飞扬,她今日却穿得极为随意,轻薄的碧纱内衫只束在腰间,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。 她懒散地横身半靠,微挑的眉眼间透出三分狡黠,七分妩媚。 那双桃花眼一勾,便让人忘了她嘴里正说着挤兑人的话语,唇角一挑,全然一副“我看破但我不说破”的神情,勾得人心痒。 :“哟,小枝姑娘今日格外殷勤,莫不是昨晚偷看了我们公子沐浴?” “你才偷看!”小枝气得一跺脚,险些把碗都摔了,“你那才叫天天偷窥!” 柳夭夭斜倚门边,咬着一枚红枣:“哎呀,这宅子小,谁稀罕看你家公子洗澡。他天天洗得那叫一个慢,镜子都起雾了还不出来。” “柳姐姐!”小枝脸都红了,跳起来就想去捶她,被我一手拦住。 “你俩别吵。”我哭笑不得。 “一个院子里,像什么话。”这时,林婉走进来,她着一袭浅绯纱衣,衣襟绣着杏花细枝,素手提盏,眉目温婉。 她不施脂粉,素颜映着日光,反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澄净。 鬓边只簪一枚银钗,却将她那股细水长流的气韵衬得更深。 她手中捧着刚晒好的药香布包,微微皱着眉,“再闹下去,沈姑娘要罚你们不许说话。” 沈云霁果真已在榻边坐下,她身着一袭墨青长衣,外披素锦薄衫,神色温润却不言语,只默默抬眸望我一眼,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过往未言之事。 她的面容生得极好——不是凡艳之姿,却胜在眉间一丝淡愁,眼角一点沉思。 她站在那里,犹如天边一抹将落未落的霞光,淡,却摄人心魄。 她正伏案整理一卷药方,听到这话微微抬头,轻轻一笑:“若是真吵得我头疼,我就让你们都来抄经百遍。” “救命——”柳夭夭率先举手,“婉儿救我。” 林婉啐了一口:“还叫得这么亲热。” 屋里顿时一阵笑闹,小枝蹭回我身边坐下,柳夭夭则赖在我身后,一手勾着我肩,一手扒着小枝的发髻,沈云霁端坐一旁,静静望着这一切,唇边不动声色地泛起一点温意。 我靠坐在窗边,心中一片柔软。 这一月来,搅月楼表面波澜不惊,实则早被我改造为新的据点。 暗室机关、藏兵密格、暗线传讯一应俱全,如今我麾下虽未及当年秦淮之广,却已足以在这座东都之中占下一席暗影之地 院外忽然响起小厮急促的脚步。 “启禀公子!”那小厮低声禀道,略带一丝惊讶,“东城衙门捕快来访……说,是女捕头唐蔓大人求见。” 话音一落,室中一静。 我指尖一顿,盏中茶水荡起细波。 林婉第一个回神,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:“蔓蔓她……来了?” 沈云霁也轻轻抬眸,眸光微动,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。 柳夭夭却轻啧一声:“唐蔓?归雁镇那个冷着脸的女捕头?” 我轻轻一笑,起身整衣:“正是那位,虽冷,心却热。” “她照顾云霁多年,也常护着婉儿,对我……更是旧识。”我顿了顿,轻声补了一句,“只是我近来诸事缠身,早已知她被调往东城县衙门,却迟迟未去相见。她此番登门……倒是意外,又合情理。” 林婉轻轻一笑,眼角微红:“她说过,若能入东都,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我们——看来她没忘。” 沈云霁点头:“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。” 我缓步至厅门前,侧头看了三人一眼:“她是旧人,但你们也是心上人,我去应这一面,不为旧情,不为官务,只为今日,无愧于人。” “记得替我们问安。”林婉低声。 “别被她那副冷脸唬住了。”柳夭夭调笑道,“她若真凶你,我可要替你抱不平。” 我笑着拱拱手,抬步而出。 廊外日色暖融,桂花飘香。 而门外那个沉静肃立的女子——她的到来,或许正是命运推门的开始。